top of page

All the force of his surrender 上1

+

他感到一小簇熟悉的战栗窜过自己的神经。 波本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,将整个背部靠向车后座的皮质靠背,左侧太阳穴贴在冰冷的车窗上。他的眼皮在微微发热,所有知觉都变得灵敏起来,悄无声息地骚动着。皮革的气味,引擎的运转声,一切都被放大扩散数倍。这情况说不上是正在恶化,但它逐渐吞噬着他对周围环境的认知。他的身体在叫嚣着夺取他的注意力,直到成为这世界上他唯一还能感知的存在。 阴沉的天光投射进来,雨水如同流星般在车窗玻璃上划过。 他们——他,苏格兰,还有莱伊。他们正坐在一辆SUV里,开车的是苏格兰。他们已经完成了一项组织交付的任务,正在回到安全屋的路上。波本身边的座位上横卧着两个吉他盒,里面各藏着一支狙击枪。 波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是什么样子,他确定他没有皱眉,但他想苏格兰一定从后视镜里察觉了自己的某种异样。“波本?”对方在红灯的间隙里回过头来,查看他的情况。 “怎么了?”波本半睁开眼,面色滴水不漏。他不知道苏格兰在预期得到什么回答。这才是个开始,他甚至还没有完全进入热潮期。 苏格兰飞快地扫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莱伊,又将目光放回他脸上。“你没事吧?”他的低语混合着雨滴的轰鸣。 从波本的位置看过去,只能看到莱伊抱着胳膊,翘起一条腿,上半身斜斜地倚向他那侧的车门,剩下戴着黑色针织帽的半截脑袋露在外面。他置若罔闻,也许是睡着了。波本已经开始能听到他悠长均匀的呼吸声。 但这依旧不是个会让波本开口讨论自己热潮期的合适时机和场合。 “我当然没事。”他回答,随即闭上了眼睛。 不然还能是怎么样呢?他们还有十五分钟的车程就能到达安全屋,而抑制剂就在他的装备里。在那之前,他可以忍耐下来。 苏格兰对他的肢体语言心领神会,终于回过头去继续专心开车。这个话题到此为止。而就在这上下颠簸的车厢中,当波本沉浸在躁动不安的寂静里,感受着他的血液开始升温,他的皮肤开始刺痛,他的身体开始融化,开始渴求着什么的时候——莱伊就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地,维持着他绵长平稳的呼吸。


+

降谷零是个Omega,这不是什么新闻。从青少年时期的第一次热潮期起他就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,并且对此接受良好。第二性别除了会在生理上给他带来周期性的麻烦以外,它无法定义关于他的任何事情。 波本是个Omega,这在组织里也不是秘密。诚然在有代号的干部中,Alpha和Beta的比例远远高于Omega,但他也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一个。那位先生看重个人能力和实绩远胜于先天性别——波本不得不说,这是十分明智的。 在波本的认知里,热潮期只是动物本能的一种,而自己必然不仅限于此,尽管遗憾的是他和别人同样无法做到完美地掌控它。因此直到第一次,他在组织的其他成员面前感受到那种从脊椎底部盘旋而上的悸动,而众人纷纷投来意外的眼光时,他才知道,他们是有规矩的。 规矩就是一名Omega成员应当选择一名Alpha成员,在每一次的热潮期中对自己进行标记。 他不是动物,可他当然也不是什么充气娃娃。他已经靠着抑制剂和按摩棒,平稳地度过了他人生中的每一个热潮期,组织却坚定地认为只有那一种方式可以让他们确保无虞,仿佛那是某种天经地义的常识——这既疯狂又可笑,波本甚至怀疑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。但真正的问题在于,要如何说服他们接受另一种选择,当他们认为你别无选择的时候?况且作为还没有站稳脚跟的卧底,过于特立独行一直是他设法避免的事。 因此他只是站在那里,听完了他们的安排,紧紧地闭上了嘴,然后带着贝尔摩德的秘密去接近她,直到所有人都以为贝尔摩德就是他的Alpha。 基安蒂是Omega,在热潮期来临时她让卡尔瓦多斯对她标记成结。他不需要,也绝不会让任何一个Alpha轻而易举地标记他,尤其是这些人。他的身体是他自己的,性别无法左右他任何事情。 这也是为什么,他避免在组织中的任何人、特别是Alpha面前提起他的热潮期。他对苏格兰信任到可以全心全意以性命相托的程度,对方也了解他的过去和秘密。然而苏格兰是个Beta,他也许相信现状就是波本想要的,但可能从未完全理解过这些,今后也不会。 或许根本不会有人能真正理解这些。


+

莱伊出去了。他和苏格兰在南美洲一间安全屋的房间里,背景音是电台在播报某电子科技公司重要保险柜失窃的新闻。现金、账簿、收据和存根铺得满天盖地,他俩勉强在地板上各自占据一个空位。波本抱着笔记本电脑,同时填三个原本是空头公司的会计分录,都来自不同的国家,直到一笔笔收支逐渐真实丰满。而苏格兰按着计算机,数字洗了又洗,复算一遍又一遍。 两个人都开始头昏脑涨的时候,他们暂时停下来休息,拆开外卖纸袋默默无言地啃着汉堡。 苏格兰吃掉薯条,然后舔了舔手指。“你和莱伊,这回又怎么招惹对方了?” 生菜在波本嘴里嘎吱嘎吱地响,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冷静清晰:“最新的进展是,他和XX组老大交易三十把M16。对方的弹药有猫腻,我带一伙人假扮警察冲进去,把他们几个小头目一网打尽,”他不是去救人的,否则不会等两边的枪都顶在对方脑门上了才动手。他把他当饵。“在乱战中两个手下掩护他们大佬跑了,是莱伊把他抓回来的。”据说他的野马车头都直接卡进对方的宝马车身里了。 结果谁也没抢到谁的人头。


他和莱伊处不来,这点细心如苏格兰早已一目了然。 他们的梁子结得很早,甚至可以追溯到彼此还没有见过面的时候,他就已经在心里给对方设了道坎。不因为莱伊是个Alpha——好吧,不仅仅因为莱伊是个Alpha。他和莱伊同期进组,差不多前后脚获得代号,都是Boss亲自命名,颇有今后要好好器重培养的意思,前程可期。如果不是三天两头就听流言纷纷在耳边刮过,今天刺杀某某议员全靠莱伊六百码外百步穿杨一发命中,明天追回被对头组织拦截的军火又是莱伊单枪匹马独闯龙潭,波本的日子会过得再称心如意很多。 他们是竞争对手,波本一早就知道了。他们就这样在别人一来二回又夸夸其词的流传里,心照不宣地比了一次又一次,谁也没有服气。当组织明显不怀好意地把莱伊调派过来,与他还有苏格兰一起行动时,波本一点也不意外。他在心底一声冷笑,同时摩拳擦掌地期待着。 第一次见到莱伊,他们的任务会合点是三十层楼的酒店房间。约定暗号的敲门声响起,波本抢先苏格兰一步。于是莱伊就出现在他打开的房门背后,穿一件黑色风衣,乌黑的长发像瀑布一样倾泻在身后。波本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会是长这个样子,霎时只有一个念头:怎么会有男人留这么长的头发,多不方便。以致后来他有幸面见同样一头长发、一身黑衣的琴酒,差点就脱口而出你和莱伊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。 第一眼之后,他们都透支了未来的心有灵犀,开始一眼一眼隐晦地打量起彼此知根知底的假想敌,点到为止地把对方的眉眼都揣摩清楚。男人的面部轮廓比一般亚洲人深,肤色近乎苍白,却并不显得病态。他的长相其实是偏秀气的,眼角狭长,下睫毛也长,但眉骨和颧骨都锋利得割手。眉弓微微耸起,在墨绿色的瞳孔上方投下一小片阴影,再加上薄薄的嘴唇紧抿,便容易让人有冷冽阴郁的印象。 波本侧身让他进来。 撇开莱伊是个Alpha不谈,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私人恩怨,不过是要踩着对方的肩膀上位,最纯粹直白的那种。更重要的是,组织对此乐见其成。 因而针锋相对,从此一发不可收拾,愈加轰轰烈烈。


到半点后新闻播报结束,苏格兰在来得及插播广告之前,用没沾过油腻的小指按下了身后收音机的停止键。 “你们这拉锯战打得不痛不痒,都不像是你们俩的风格。”苏格兰用看好戏的口吻道。他说的没错,因为起码对波本而言,里头原本就有一小半是在作秀给上头看:我们合不来,我们很卖力。 他吸着可乐,瞥一眼苏格兰,说那你说怎么办。 “你要攻其软肋,要戳到他会有感觉的地方。”对方不那么认真地回答。事实上苏格兰哪边都不偏帮,考虑到他们俩才是真正的革命战友,波本总觉得自己交友不慎。 他知道他或许有软肋。宫野明美。他只是不屑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去戳。 况且那是宫野明美。 他摇摇头。那时他尚且不能把这些事都联系在一起。“他有吗?你看他那副性冷淡的样子。”他说着,自己也不禁坏笑,“他肯定是那种接吻都不会闭上眼睛的人。” 苏格兰笑了起来,说你难道就会吗?差点弄乱身边一叠整理好的收据。波本想不起来他是怎么回答的,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会是什么。所以后来忘了也就忘了。


+

在背后说人坏话的报应(或者说报复)来得特别快。 波本弓着腰趴在水槽边上,用温水冲头。稀释的淡红色血水顺着他前额和耳后的弧度向下淌。他拧紧水龙头,抬头看了看镜子,刘海上依然留着淡淡的喷射状血印。他啧了一声,烦躁地用手指敲着流理台边缘。 这本该是个很简单的潜入类任务,他的专长。组织想要某制药公司的研究资料,需要其中一名董事手上的密码器。这密码器锁在他城郊别墅的保险柜里,波本只用在他举办七十大寿的宴会上混进去取。苏格兰不在,这个任务只有他和莱伊两个人做。其实他心里觉得根本没有莱伊出场的机会,他顶多就是个负责在远处盯梢支援的。波本没怎么跟他商量行动细节,只规划好逃跑路线,让对方看信号把车停在哪里等。然而他自己多留了一个心眼,在潜入主宅前撬了露天停车场里一部奥迪A4,看起来是保镖车,车窗改装过防弹玻璃,够结实耐操。 一切都很顺利。他假扮服务生,在储藏室预先设置好火灾警报的干扰器。到时间了警报一响,老头子会本能地回书房去查看他最要紧的东西,而波本瞄准的就是这个时机。他一打开保险箱,波本的枪就抵上了他的后腰。 “不许动,别回头。慢慢举起手来,对,把你手里的密码器交给我。”没错,就像他预想的那样,活到七十岁又在生日当天的人,多少都惜命如金,不会轻易反抗。下一步,他只要让老头子睡上那么一会儿—— 下一步,狙击枪子弹呼啸着穿透落地窗,黏稠温热的液体溅在他脸上,沿着他的下巴和脖子往衣领里流。 在夜间狙击不用红外瞄准镜的人,这里不会再有第二个。波本用手一抹,白手套上一片鲜红。老头子的尸体仰面倒在地上,从额头上的枪眼里潺潺流出的鲜血浸透了白发,波本连他的脸都没看清是什么样子。 他没想过要杀他的。 即使在火警的骚乱中,枪响和玻璃碎裂声也立刻引来了保安的注意,他们很快发现书房门口四个昏睡不醒的保镖。波本听着砰砰的撞门声,只能别无选择地从窗口跳下去。预先计划好的路线泡汤了,他在枪林弹雨中用光了自己身上的两个弹夹,所幸终于摸到了那辆防弹奥迪。子弹如暴雨般气都不喘地倾泻到车身上,他兜着圈子好不容易甩开了追踪,直到开回安全屋时握着方向盘的掌心都还被震得发麻。 屋里没人。莱伊不知道去哪了,明明应该撤得比他轻松得多。波本没工夫细想,他直奔洗手间,甩上门的时候用的力气很大,整个门框都在震动。 脖子上还有血迹。他脱掉手套和上衣扔在地砖上,索性站在花洒下面冲水,直到用完了热水,水温逐渐变凉,变冷,白白泡烂一双好皮鞋。起码我用完了热水,莱伊没法洗了,他讽刺地想,如果他还能回来的话。 他什么都没想。


过了大约十分钟,有人敲洗手间的门。波本抬起头来。 “我把你开回来的车处理了。”莱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。他听起来……就像平时的他自己。 波本关掉花洒,用架子上抽下来的浴巾胡乱抹了一把头发和脸上的水,然后搭在肩上。他就这么湿淋淋地裸着上身去开门。莱伊身上连一丝硝烟和灰尘都没有,长发纹丝不乱。波本没去看他的脸,怕自己看上一眼,就会忍不住给他一拳。从现在的精神状况来判断,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,最终吃亏的是他自己。 “你在里面待了很久。”莱伊说。他听起来确实从容冷静。 波本的目光毫无意义地钉在他肩膀,还有他身后背着的狙击枪枪袋上。 “我有洁癖。”他的喉咙发紧,防止有过多情绪从自己声音里溢出来,然后推了对方胸口一把,已然是发了狠。“挡路了,让开。”


+

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还是太软弱;有时候他会忘记自己也才不到二十五岁,从警校毕业还不满两年。 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,当然不是。第一次的时候他以为已经足够糟糕了,现在才发觉比起在你死我活的枪战中、头脑被肾上腺素支配时,当面对手无寸铁的平民,手指回扣扳机所需要的力度竟然也是那么轻松,轻得他不敢去回想——当然,真正扣下扳机的人不是他,但也差不多了。 他精疲力竭地平躺在床上,直至半夜三点都没睡着,反而愈发清醒。床板有点硬,但和那没关系。他眨着眼睛,心里七上八下地跳,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。翻身看了看手机,苏格兰还没有传来通知他任务完成的消息。 波本把手机捏在掌心里,认命地从床上坐起来。人一郁卒就想去开阔的地方,于是他趿拉着拖鞋爬上天台。 如果他影视作品看得够多,就该知道夜里的天台上一定会发生点什么,能遇见的只有两种人:最想见的人,和最不想见的人。所以这个时候,莱伊也在天台上,是大家都心知肚明、理所当然的事。 事实上莱伊站的位置让场面很尴尬:波本一打开门,就看到他靠在墙根边上,都没个心理准备。他当场就愣住了,手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。而莱伊转过头瞟了他一眼,面无表情地继续低头看手机,单手打键盘的速度飞快。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。 波本被晾在那里,仿佛他只是吹开了门的一阵风似的。 他心烦意乱地握紧门把,想回去,但又觉得不甘心——仅仅因为莱伊在这里就转身离开,岂不是显得自己在绕着他走,没有这样的道理——他后来就在这不甘心上不知吃了多少次亏。一番短暂的天人交战后,他举重若轻地打开门,关上,靠在门另一侧的墙上。 他们看起来像两尊门神。


波本用余光的边缘冷眼看他。莱伊把他那个翻盖手机扣起来,揣回上衣口袋里去,又掏出一包烟和火柴盒,咬着其中一支烟衔在嘴里,低头划亮火柴头点烟,最后把火柴往外一弹,一整套动作熟练流畅。波本无论在警校还是在组织里都见过不少人抽烟,烟民的饥渴嘴脸大多不怎么好看,或者就是动机不纯,故作潇洒姿态。他不一样。 波本想象着他用那只手扣下狙击枪扳机的样子,只需要将食指轻巧地往后一弯—— 他吐一口烟,白雾在惨淡的月光下升腾而起,显得更冷。 “我接到的任务,就是在确保你拿到密码器之后灭口。”他兀自开口,云淡风轻地说。“我猜这和你知道的不一样。” 是的,他的任务里不包括“杀人灭口”那部分。波本在心里冷哼几声,原本打定主意不会跟他说话,忍了几忍,还是忍不住:“而你认为这没有事前和我商量的必要。” “上次跟XX组的交易是个设好的圈套,你事前告诉我了吗?”莱伊不置可否地撇一下嘴角。波本绷紧唇线,现在他们的理亏在同一起跑线上。“好了,算是我们两个的过错各占一半吧。” 这句话被他说得微妙,明明是让步,没有在道歉,却有些像是哄孩子的意味。波本还不能回嘴,不然显得他真是无理取闹的那一方了。他平时口齿伶俐,难得被这么梗着,只好用眼刀一刀刀剜着莱伊,最后狠狠把头撇过去,干脆不看。 “给我支烟。”他恶声恶气道,一点也没有讨烟该有的样子。莱伊不在意,把烟和火柴一起抛过来。波本给自己点了火,他平时不抽,动作没有对方娴熟好看。 烟草在他舌尖的味道是涩的。他实在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对它上瘾。 “我没想到你会是杀人以后睡不好觉的类型。”他把烟抛回去,嘴上还是不饶人。莱伊没有立刻接口,波本便差点要得寸进尺。但对方悠悠地杀过来一个眼色,他的嘴唇颤了颤,在眨眼间噤声。 这一瞬间他有着被看透的预感,迫在眉睫。 “如果能让你稍微安心点的话,”烟在他指间烧,莱伊把已经过长的烟灰在墙上掸了掸。“今天的目标,年轻时也是无恶不作的黑社会走狗,跟我们一样。”他自嘲地撇了撇唇角,“年纪大了想把家产洗白,才投资了这间公司。” 波本哼了一声。他有执拗的韧性,越是想握紧拳头的时候,越是要把手掌展开,把手指都一根根伸得笔直,贴在裤缝上——他的手心有汗。 “让我安心?让我安心还是让你自己安心?”他不以为然,但气息是急的。 莱伊懒洋洋地眯起眼看天。“到底是怎么样呢?”他模棱两可地敷衍道。


莱伊的烟先烧到底,所以他先离开。走之前他说:“别绷得太紧,会断掉的。” 波本没理会他,莱伊走后剩下的半支烟他也不要了,扔在地上踩灭,然后一直待到他开始觉得冷。 他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被安慰了,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被安慰到了。


bottom of page